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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生几度秋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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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,看上去有些许陌生。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,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,俯身行礼。

她是皇帝了,我该对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礼,我一一做着,做得毫无瑕疵,然后垂目等待。

没有人理会我,也没有声音吩咐我可以起身,这是我预料到的,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的提醒我,即便心死,也还是难摆脱这具身体。

不知道跪了多久,我听到孙泽淳轻轻咳嗽的声音,他在提醒新帝,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她发泄。

“周元承,许久不见,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。你跪得那么远,朕看不清,跪近些,让朕瞧瞧你的脸。”她对着我招了招手。

我还有心愿,我还需求她,咬了咬牙,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,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我脸上。

“啊,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。”她一声惊呼,像是真的被我的样子震惊到了,“这简直是,形容枯槁……看来你这些年过的很不如意。”

我垂目看着地上,平静恭谨地对她恳求,“罪臣周元承伏祈,请陛下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,以尽臣子之义。之后,罪臣愿伏国法,任陛下处置。”

一阵细碎悠长的铃声,是她晃动手里的金香球发出的轻灵响动,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下来。我不合时宜的想着,在香品的喜好上,她们母女却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。

“他的意思是,他要伏国法。孙泽淳,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?”

孙泽淳尴尬的轻笑了一声,回道,“这个臣也不知,陛下应该问法司的人。”

“哦,可是他想死,朕却不想要他的命,那怪没意思的。”她转向我,扬声道,“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,前往昭陵。可是今夜,朕不想放你去,你没有机会见母亲最后一面了。”

她语气坚定,我禁不住霍然抬首,顾不上不能直视她的礼制,我颤声道,“罪臣愿受任何刑罚,只求陛下恩准,明日一早罪臣定会除冠跣足,跪于养心殿前恭请陛下发落。”

她毫无反应,继续玩着手中的香球。我看着那烛火明灭间,她忽明忽暗的脸,年轻姣好,透着勃勃的生气,可惜组成那生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,我仔细的看着,恍然发现她原来只是五官像她的母亲,那神情分明和她父亲一模一样。

我不想再等了,也知道她不会应允我。那么我此刻起身,她就可以令御前侍卫将我拿下,或者就地诛杀。那当真是痛快的结局。

我撑着地,用力的想站起来,孙泽淳看出了我的意思,惊呼道,“哎,你做什么?陛下没让你起来,你疯了……”

连站起来都这么费力,我如今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。

“你想死?可没那么容易。孙泽淳,传先帝旨意给他听。”她疾声喝道。

我心头剧烈颤抖,她留了话给我……跪坐于地,我听到孙泽淳小心翼翼的问,“传哪一道啊?那份圣旨在您手里……”

“传口谕就行了。”她短促的喝斥,打断了孙泽淳的话。

“是。传先帝口谕,周元承回京之后,务必珍重身体,不得擅自离宫,更不得自戕,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以瞑目。”

这短短的几句话,让我从震惊到错愕再到无助茫然,她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我,让我活着,受着,那些来自于她女儿的凌辱,难道她也这般恨我么?

“听见了么?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,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了。至于你要不要满足她的心愿,你自己瞧着办罢,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。”她轻蔑的说着,似乎还是怕我抗旨一般,补充道,“这可是母亲临去前特意交代的。”

我这一生已违拗她太多次了,如果这是她的遗愿,我选择遵从。我深深吸气,令自己平静,然后叩首接旨,尽管那几句简单的话将会令我余生万劫不复,灵魂再难超脱自由。

她一笑,手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笺,她轻轻晃着,然后把纸凑近了烛火,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,“这个,是母亲写给你的,但是朕不想给你看。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。”她笑得轻盈,得意,居高临下玩味着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。

她因为心情愉悦,一笑道,“虽然母亲还是记得你,可有什么用呢?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,在那里等待她的人是父亲。她注定要和父亲生死在一起。至于你,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,一个在阳光下黯淡的影子。”

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,我对她叩首,请求她放我离去,“请陛下将罪臣交三法司重处,罪臣不胜感激。”

她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这一句话打碎,她终于知道了我对死亡已无所畏惧,她对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记拳头打在柔软的棉絮上,没有反应,令她更加羞愤。

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镇纸朝我丢过来,冰凉的玉石击在我的额角上,转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流淌了下来,滴在断裂的碧玉上,鲜艳夺目。

“陛下,不可,您答应过先帝的……”孙泽淳急道。

“住口!”她的一声断喝让我当即明白,她应是对她母亲许诺过,不会伤害我。

“念这个给他听。”她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泽淳,森然道,“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,你自己好好听听,日后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会是这般模样。”

我漠然听着,孙泽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,“元承不知书,颇强记,猜忍阴毒,好谀。帝深信任此人,元承势益张,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,宫中人莫敢忤。御史赵循、侍郎王允文、御史沈士耕、给事中杨楠先后力诤,俱被诘责。给事中杨楠一复言之,并谪贬。元承乃劝帝选阉、设内书房为内操,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。又戕害首辅,离间帝与楚王……”

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,我已听不到孙泽淳的话,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,文字颇丰,看来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。

“周元承,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?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。”她顿了一下,嘴角慢慢绽放刻薄的笑意,“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,杨楠。”

“再告诉你一件事,”她笑着继续道,“那副清明上河图,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,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。真是可惜,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,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。”

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再度涌上,我极力的克制,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,那一口血含在嘴里,顺着我的嘴角慢慢流下来。

“陛下,天晚了,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,您看……”孙泽淳不忍的看着我,说道。

她似乎也玩腻了,满足的盯着我嘴角的血,挥手道,“你下去罢,在北三所好好待着,无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。”

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,双手撑着地勉力站起,不禁还是晃了晃,我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,垂首后退,尽力如常的走出养心殿。

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,我有些撑不住,扶着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,感受着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。

眼前一段素袖拂过,手臂跟着一热,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,“周掌印,我送你回去罢。”

我抬眼,熟悉的面庞,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如今的温婉,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。

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,不经意的抽出我的手臂,“多谢,我自己能走。”

此时此地的我,不能再给任何人添无谓的烦扰了。

“周掌印,”她低声叫住我,在我身后一字一句的说,“那是真的,大行皇帝,她要你好好活着。你一定要做到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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