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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心殿里正徐徐燃着紫藤绛沈,弥散了一阵温和的浅浅花香。我记得这类带有花朵味道的香料,陛下并不是很喜欢。
我向她二人俯身行礼,未及礼成,她便令我平身,温和笑道,“元承回来的时候刚好,能赶上在京里过年。只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,你又歇不得了。”
我含笑颌首,目光与她相接,许久未见,她似乎更加清瘦了些,一瞬间我有冲动想问她饮食睡眠是否无虞,但瞥见一旁安坐的秦启南似笑非笑的神情,我将几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。
“元承这回可是立了大功,给国库添了不少钱,他去一趟两淮,朝廷一年的进项都出来了。这么能干的人,应该派去户部任职才是。你该好好赏赏他了。”秦启南一壁伸手指着我,一壁笑对陛下说道。
她把玩着一方白玉镇纸,随意的问我,“元承想要朕赏你点什么呢?”
我欠身,回答着从前到现在都一样的话,“臣想不出,也不敢要陛下赏赐。”
秦启南轻笑一声,随意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奏疏,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,见书案上摞了一沓折子。这个时间内阁尚未票拟完,那么这些便不是今日的奏疏,应该是早前陛下留中不发的。我直觉那些折子大概会和我有关。
“你不要赏赐,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规矩,不知道还当陛下不认可你此番作为。”他向我一指那些奏疏,继续说道,“如今这么多人不满你在两淮干的事儿,接二连三的上折子要陛下议你的罪,都被她压下来了。若是再不赏你,这些人又该嗅出不寻常的味道,只怕弹劾你的折子更是铺天盖地了。”
虽然早已猜到结果,心中还是一紧,我自觉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,此刻也只能垂首恭谨答一句,“臣惶恐,亦感激陛下对臣的信任。”
陛下不经意的笑道,“你吓唬他做什么,朕的言官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,见到个出头鸟忙不迭地扑上去打一阵,要是理会他们还有的完么?”
“皇帝这么说自己的言官们,让他们听见还不个个羞死气死!”秦启南笑着嗔道,转首凝视我,“不过元承不要赏赐却也应该,两淮那么多的进项,随便抽一份子,也够几年享用的了。”
他随意而轻缓的说出这句话,却令我心跳不已,我迅速的看向陛下,见她神色无常,遂欠身道,“臣不敢中饱私囊,请王爷明鉴。”
他连连摆手,轻快的笑道,“什么明鉴,我不过开个玩笑。谁不知道你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。难不成还真让我一笔一笔的查你的账目去?我倒闲得没事做呢。就算真有,原也不算什么。奉旨抄家还准下头人顺手牵羊几个物件呢,虽说不合理法,到底也是人情世故,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何况我呢?”
我心头茫然,却也不想和他分辩。我无助又有些催眠般的安慰自己,只要陛下信我,其余人怎么想,我都可以不在乎。
然而陛下并没有说话,只微蹙了眉,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。那目光令我浑身发紧,一阵阵局促感凛冽袭来,质疑我的人是她的丈夫,我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他,何况他们夫妻如今这般和睦,我实在不该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彼此的芥蒂。心中这样想着,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无语缄默。
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秦启南,他扬首问我,“元承手里拿的是什么?奏折么?”
我这才记起那本韭花帖,当即也意识到此刻并不是个好时机献上这帖子,只好硬着头皮回话,“是臣日前刚得的,杨凝式的韭花贴。”
秦启南眼睛一亮,挑眉道,“这是样好东西!元承是书画行家,想来错不了。这韭花贴价钱不低罢,你是在哪儿收的?”
我抬眼望向陛下,她依然眉头微皱,侧头看着我,好似也在等我的回答。
片刻的犹豫后,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欺骗她,遂实话实说的将帖子来历告知,只是隐去了孙泽淳代为传递一事。
秦启南听后漫不经心的道,“南京的人也求到你这儿了?这些人旁的不行,听风辨向最是拿手。可见朝中人都觉得你是最得陛下信任之人哪。”他一边用手指敲着书案边缘,发出笃笃的声响,那一下下的好似敲打在我心里,令我越发忐忑。
我向陛下躬身,诚恳解释道,“外官们逢年过节总是不免要上京打点,这是官场风俗,在其位者亦很难不从众,臣以为也不能因此苛责钱之浩。至于其人政绩如何,还望陛下再仔细考察,若果真不堪大用,自然也不必再给他机会。”
“不然,能晓得送这等风雅之礼的人,怎么会不堪大用。为官者,察言观色也是一等要务,人在千里之外既能知晓元承你的喜好,也算是个精明人。”秦启南略略提高了声音,似是在赞钱之浩,语气中却难掩浓浓的嘲讽意味。
我至此已然无言以对,索性垂目保持沉默。半晌之后,听到陛下轻笑说道,“他才回来,你就把他弄得这么紧张。元承也别只顾说话了,把那帖子拿来给朕瞧瞧。”
我依言奉上韭花贴。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,抬首注视着我,眼中有一抹我许久都未曾见过的疏离,“这是你要献给朕的?”
我颌首道是。她轻扬嘴角,点头道,“朕收下了,你且去罢。朕有事再唤你。”
她略一顾我,眼波在我身上一转,又看向了别处,笑着安慰我道,“放心罢,朕不会查你的账。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,就当朕赏赐你的,确也没什么。”
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,我的气息大乱,血液翻涌,而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。为了掩饰自己此刻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嘴唇,我快速的俯身拜倒行礼,垂首退出了殿外。
无语凝噎,我心中一片惨伤,很想发足狂奔,步履却滞重乏力。耳畔只不断的响起,她不信我,她不信我……这四个字。
然而我的悲伤并没持续太久,因为很快便发生了另一桩令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事。
天授六年上元节后,朝中和内廷都刚刚恢复平日里的常态。这一日巳时刚过,禁城中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声,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我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响。
彼时我正在乾清宫南书房陪陛下翻查书籍,乍闻鼓声,我们彼此下意识的相顾,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。
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,我们都沉默无言。不一会儿工夫,佥书廖轲进来禀报道,“陛下,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要见陛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