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锡琮听罢,惶然起身,提衣跪倒,道,“臣不敢同太子殿下相争,方才失言,请皇上恕罪。”
皇帝看着垂首跪地之人,晒笑道,“朕以为你的爱慕之情真挚深沉,不过随意一句话,也便轻易放开手了。你这冷心冷面的性子,也不知像足了谁,日后不拘哪位女郎做你的王妃,怕是也要被你寒了心肠。”讥讽了一番,挥手道,“你起来,朕还没有问完。”
李锡琮答应了一句是,站起身来。皇帝见他不再落座,也懒得劝慰,淡淡道,“你能同朕说心里话,朕很高兴。你的藩地在燕,燕地属国朝北境关隘,数十年间边境战事不断,其间多有赖于冯长恩镇守之劳。你就藩之后,燕地便更多了一重保障。须知廉颇也有老的一日,你五哥的江山还要靠你替他好好看顾——这原是祖宗立下宗室镇藩的初衷。”
李锡琮无有赘言,干脆应道,“臣谨遵皇上之命,不敢懈怠。臣在藩地,当恪尽职守,于冯将军分兵分力,各司本职;亦当秉承祖训,克己养德,杜绝与外将交通。请皇上体察,以观后效。”
皇帝听他说的明白,且句句切中自己心思,便点了点头,道,“好,朕放心将边塞交给你。朕会从兵部选出些有历练的人才,着你带去燕地,日后辅你治理藩司。望你勤勉,旁的话朕也不必再说,你一贯是个省事的孩子。”
李锡琮双目望地,蓦地听到那声孩子,心内直觉得万般可笑,又到底无法在此时此刻发笑,只好抿嘴不言,深深颔首。
皇帝沉默须臾,含笑再问,“关于适才那番表白,你目下可有心意更改。且不忙答朕,想清楚了再说不迟。”
李锡琮果真做出思忖模样,蹙眉半日,再度郑重拜倒,道,“臣斗胆,若是皇上、皇后、太子殿下皆对周氏长女无意,臣便还坚持方才所言。恳请皇上玉成。”
皇帝笑了笑,慢慢问道,“你缘何心仪周氏元笙?可愿意与朕言说?”
李锡琮抬起头来,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五爪蟠龙纹上,神情似含羞臊,似带怯意,踯躅良久,方低声回答,“臣只是觉得,周氏容貌绮丽,雍容高华,所以心生向往,如此轻浮孟浪言语,安敢坦呈御前,请皇上千万宽恕臣,一时色令智昏。”他说罢已将头深深垂下,身子轻轻颤了两颤,显见已是十足羞愧难当。
皇帝不由抚掌,大笑道,“好一句色令智昏,你唯有这般扭捏之时,尚且能叫朕记得你不过才满十七。这是少年人该有的心思,总好过你平日里那副铁石模样。”
李锡琮面上一红,更显羞惭,轻声道,“皇上见笑,臣失态了。”皇帝笑道,“无妨,难得你有求一次,朕会好好思量。你且回去等恩旨罢。”
李锡琮复又向皇帝行礼,虽未得明话,却仍是叩首道,“臣谢皇上天恩。”
皇帝颔首一笑,转顾身后侍立之人,见正是秉笔成恩,便随口道,“替朕送送宁王。”
李锡琮与成恩二人得了话,一前一后告退离去,待走出上林苑,成恩才长吁一口气,轻声道,“王爷方才好险,臣听着已是捏了一把冷汗。”
李锡琮笑笑,拍了拍他肩头,安慰道,“若没有你早前着人告知,帝后相谈定下之事,我也未必会演这么一出。”
成恩讷讷点首,怀着满心疑惑,脱口问道,“可皇上就不怕王爷日后和冯将军私下交通,为何要将周大小姐赐予您?又为何明明定了此事,还要借故试探一道?”
李锡琮默然,少顷低声道,“皇上不信我,不信冯长恩,不信周薛两姓,也未必肯信太子。方才已提点过,日后随我去之藩的人里头要有他的人。同样,冯长恩身边也一定要有他的人。若不是冯长恩主动请旨,迁蔡震为其副将,他则不一定会成就我和周氏的亲事。他告诫我提放冯长恩,这话反过来也势必对冯说过。”说到此处,不由冷冷一晒,道,“天心圣意,至此你该明白一些了罢。”
成恩忖度许久,似有所悟,“皇上是要王爷和冯将军互为掣肘,是以在您二位身边都安插亲信,而周小姐毕竟出身后族,关键时刻,未必肯舍弃本族——冯将军必然也能想到这点。”
李锡琮摆首,轻笑一声道,“想不想得到并不重要,人心易变。所谓世间行路难,不在山,不在水,只在人情反复间。将来的事,目下谁能说得准。”
成恩心中一凛,道,“可皇上此举,就不怕为太子日后招来祸患?”
李锡琮仰首一笑,道,“眼前均衡势力才最为重要。你还是没能读懂圣意。”脚下微微一顿,转首看向成恩,清晰言道,“皇上看重的是什么?朝政最要紧的是什么?是稳!可太过安稳就如同一潭死水,不切实际。那么这个稳字就要做在面上,内里仍是要各自为政,是谓稳中有乱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各人有各人的图谋,天心坐上观望,才可分而治之,各个击破。”
成恩蓦然一激灵,垂首想了半日,终是缓缓点头,又见迎面渐渐有人行来,只得按下心中所虑,缄口不语。半晌,转首望向身畔少年亲王,倏然看到他幞头之上零落的一朵素白樱花,衬着他如琢如磨的冷冽侧颜,虽令其人更添风流,却也于不知不觉间令那花瓣沾染了几许坚刚之气。
他举首望向湛湛晴空,这原是多么明媚生姿的一个春日。宫墙外自有青山如黛,有灼灼桃花,有细雨柔丝,有风情缱绻,那英俊坚毅的少年应当跃马扬鞭,纵情流连,而非困锁于皇城之中,小心谨慎的揣测自己的父亲,哥哥,同僚,虚以委蛇的做着似真似假的戏码。
成恩在心底无声轻叹,也不知那自由惬意的日子,于身畔少年而言,何时才能到来。